现代 北岛

白日梦 现代·北岛 1\n\n在秋天的暴行之后\n这十一月被冰霜麻醉\n展平在墙上\n影子重重叠叠\n那是骨骼石化的过程\n你没有如期归来\n我喉咙里的果核\n变成了温暖的石头\n\n我，行迹可疑\n新的季节的阅兵式\n敲打我的窗户\n住在钟里的人们\n带着摆动的心脏奔走\n我俯视时间\n不必转身\n一年的黑暗在杯中\n\n2\n\n音乐释放的蓝色灵魂\n在烟蒂上飘摇\n出入门窗的裂缝\n\n一个准备切开的苹果\n--那里没有核儿\n没有生长敌意的种子\n\n远离太阳的磁场\n玻璃房子里生长的头发\n如海藻，避开真实的\n\n风暴，我们是\n迷失在航空港里的儿童\n总想大哭一场\n\n在宽银幕般的骚动中\n收集烟尘的鼻子\n碰到一起\n\n说个不停：这是我\n是我\n我，我们\n\n3\n\n喃喃梦呓的\n书，排列在一起\n在早晨三点钟\n等待异端的火箭\n\n时间并不忧郁\n我们弃绝了山林湖泊\n集中在一起\n为什么我们在一起\n一只铁皮乌鸦\n在大理石的底座下\n那永恒的事物的焊接处\n不会断裂\n\n人们从石棺里醒来\n和我坐在一起\n我们生前与时代的合影\n挂在长桌尽头\n\n4\n\n你没有如期归来\n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n一次爱的旅行\n有时候就象抽烟那样\n简单\n\n地下室空守着你\n内心的白银\n水仙花在暗中灿然开放\n你听凭所有的坏天气\n发怒、哭喊\n乞求你打开窗户\n\n书页翻开\n所有的文字四散\n只留下一个数字\n--我的座位号码\n靠近窗户\n本次列车的终点是你\n\n5\n\n向日葵的帽子不翼而飞\n石头圆滑、可靠\n保持着本质的完整\n在没有人居住的地方\n山也变得年轻\n晚钟不必解释什么\n\n巨蟒在蜕皮中进化\n--绳索打结\n把鱼群悬挂在高处\n一潭死水召来无数闪电\n虎豹的斑纹渐成蓝色\n天空已被吞噬\n\n历史静默\n峭壁目送着河上\n那自源头漂流而下的孩子\n这人类的孩子\n\n6\n\n我需要广场\n一片空旷的广场\n放置一个碗，一把小匙\n一只风筝孤单的影子\n\n占据广场的人说\n这不可能\n\n笼中的鸟需要散步\n梦游者需要贫血的阳光\n道路撞击在一起\n需要平等的对话\n\n人的冲动压缩成\n铀，存放在可靠的地方\n\n在一家小店铺\n一张纸币，一片剃刀\n一包剧毒的杀虫剂\n诞生了\n\n7\n\n我死的那年十岁\n那抛向空中的球再也没\n落到地上\n你是唯一的目击者\n十岁，我知道\n然后我登上\n那辆运载野牛的火车\n被列入过期的提货单里\n供人们阅读\n\n今天早上\n一只鸟穿透我打开的报纸\n你的脸嵌在其中\n一种持久的热情\n仍在你的眼睛深处闪烁\n我将永远处于\n你所设计的阴影中\n\n8\n\n多少年\n多少火种的逃亡者\n使日月无光\n白马展开了长长的绷带\n木桩钉进了煤层\n渗出殷红的血\n毒蜘蛛弹拨它的琴弦\n从天而降\n开阔地，火球滚来滚去\n\n多少年\n多少河流干涸\n露出那隐秘的部分\n这是座空荡荡的博物馆\n谁置身其中\n谁就会自以为是展品\n被无形的目光注视\n如同一颗琥珀爆炸后\n飞出的沉睡千年的小虫\n\n9\n\n终于有一天\n谎言般无畏的人们\n从巨型收音机里走出来\n赞美着灾难\n医生举起白色的床单\n站在病树上疾呼：\n是自由，没有免疫的自由\n毒害了你们\n\n存在的仅仅是声音\n一些简单而细弱的声音\n就象单性繁殖的生物一样\n它们是古钟上铭文的\n合法继承者\n英雄、丑角、政治家\n和脚踝纤细的女人\n纷纷隐身于这声音之中\n\n10\n\n手在喘息\n流苏是呻吟\n雕花的窗棂互相交错\n纸灯笼穿过游廊\n在尽头熄灭\n一支箭敲响了大门\n\n牌位接连倒下\n--连锁反应的恶梦\n子孙们\n是威严的石狮嘴里\n腐烂的牙齿\n\n当年锁住春光的庭院\n只剩下一棵树\n他们在酒后失态\n围着树跳舞\n疯狂是一种例外\n\n11\n\n别把你的情欲带入秋天\n这残废者的秋天\n打着响亮吻哨的秋天\n\n一只女人干燥的手\n掠过海面，却滴水未沾\n推移礁石的晚霞\n是你的情欲\n焚烧我\n\n我，心如枯井\n对海洋的渴望使我远离海洋\n走向我的开端--你\n或你的尽头--我\n\n我们终将迷失在大雾中\n互相呼唤\n在不同的地点\n成为无用的路标\n\n12\n\n白色的长袍飘向那\n不存在的地方\n心如夏夜里抽搐的水泵\n无端地发泄\n黄昏的晚宴结束了\n山峦散去\n蜉蝣在水上写诗\n地平线的颂歌时断时续\n影子并非一个人的历史\n戴上或摘下面具\n花朵应运而生\n谎言与悲哀不可分离\n如果没有面具\n所有钟表还有什么意义\n\n当灵魂在岩石上显出原形\n只有鸟会认出它们\n\n13\n\n他指银色的沼泽说\n那里发生过战争\n几棵冒烟的树在地平线飞奔\n转入地下的士兵和马\n闪着磷光，日夜\n追随着将军的铠甲\n\n而我们追随的是\n思想的流弹中\n那逃窜的自由的兽皮\n\n昔日阵亡者的头颅\n如残月升起\n越过沙沙作响的灌木丛\n以预言家的口吻说\n你们并非幸存者\n你们永无归宿\n\n新的思想呼啸而过\n击中时代的背影\n一滴苍蝇的血让我震惊\n\n14\n\n我注定要坐在岸边\n在一张白纸上\n期待着老年斑似的词\n\n出现，秩序与混乱\n蜂房酿造着不同的情欲\n九十九座红色的山峰\n\n上涨，空气稀薄\n地衣居心叵测地蔓延\n渺小，有如尘世的\n\n计谋，钢筋支撑着权力\n石头也会晕眩\n这毕竟是一种可怕的\n\n高度，白纸背面\n孩子的手在玩影子游戏\n光源来自海底两条交尾的\n电鳗\n\n15\n\n蹲伏在瓦罐的夜\n溢出清凉的\n水，那是我们爱的源泉\n\n回忆如伤疤\n我的一生在你的脚下\n这流动的沙丘\n凝聚在你的手上\n成为一颗眩目的钻石\n\n没有床，房间\n小得使我们无法分离\n四壁薄如棉纸\n数不清的嘴巴画在墙上\n低声轮唱\n\n你没有如期归来\n我们共同啜饮的杯子\n砰然碎裂\n\n16\n\n矿山废弃已久\n它的金属拉成细长的线\n\n猫头鹰通体透明\n胃和神经丛掠过夜空\n\n古生物的联盟解体了\n粘合化石的工作\n\n仍在进行，生存\n永远是一种集体冒险\n\n生存永远是和春天\n在进行战争\n\n绿色的履带碾过\n阴郁的文明\n\n喷射那水银的喷泉\n金属的头改变了地貌\n\n安祥无梦\n\n17\n\n几个世纪过去了\n一日尚未开始\n冷空气触摸了我的手\n螺旋楼梯般上升\n黑与白，光线\n在房瓦的音阶上转换\n一棵枣树的安宁\n男人的喉咙成熟了\n\n动物园的困兽\n被合进一本书\n钢鞭飞舞\n悸动着的斑斓色彩\n隔着漫长的岁月\n凄厉地叫喊\n一张导游图把我引入\n城中之城\n星星狡黠而凶狠\n象某一事件的核心\n\n18\n\n我总是沿着那条街的\n孤独的意志漫步\n喔，我的城市\n在玻璃的坚冰上滑行\n\n我的城市我的故事\n我的水龙头我的积怨\n我的鹦鹉我的\n保持平衡的睡眠\n\n罂粟花般芳香的少女\n从超级市场飘过\n带着折刀般表情的人们\n共饮冬日的寒光\n\n诗，就象阳台一样\n无情地折磨着我\n被烟尘粉刷的墙\n总在意料之中\n\n19\n\n当你转身的时候\n花岗岩崩裂成细细的流沙\n你用陌生的语调\n对空旷说话，不真实\n如同你的笑容\n\n深深植入昨天的苦根\n是最黑暗处的闪电\n击中了我们想象的巢穴\n从流沙的瀑布中\n我们听见了水晶撞击的音乐\n\n一次小小的外科手术\n我们挖掘燧石的雪地上\n留下了麻雀的爪印\n一辆冬天疯狂的马车\n穿过夏日的火焰\n\n我们安然无恙\n四季的美景\n印在你的衣服上\n\n20\n\n放牧是一种观点的陈述\n热病使羊群膨胀\n象一个个气球上升\n卡在天蝎星座中\n热风卷走了我的屋顶\n在四壁之内\n我静观无字的天空\n文化是一种共生现象\n包括羊的价值\n狼的原则\n\n钟罩里一无所有\n在我们的视野里\n只有一条干涸的河道\n几缕笔直的烟\n古代圣贤们\n无限寂寞\n垂钓着他们的鱼\n\n21\n\n诡秘的豆荚有五只眼睛\n它们不愿看见白昼\n只在黑暗里倾听\n\n一种颜色是一个孩子\n诞生时的啼哭\n\n宴会上桌布洁白\n杯中有死亡的味道\n--悼词挥发的沉闷气息\n\n传统是一张航空照片\n山河缩小成桦木的纹理\n\n总是人，俯首听命于\n说教、仿效、争斗\n和他们的尊严\n\n寻找激情的旅行者\n穿过候鸟荒凉的栖息地\n\n石膏像打开窗户\n艺术家从背后\n用工具狠狠地敲碎它们\n\n22\n\n弱音器弄哑了的小号\n忽然响亮地哭喊\n那伟大悲剧的导演\n正悄悄地死去\n两只装着滑轮的狮子\n仍在固定的轨道上\n东奔西撞\n\n曙光瘫痪在大街上\n很多地址和名字和心事\n在邮筒在夜里避雨\n货车场上的鸭子喧哗\n窗户打着哈欠\n一个来苏水味的早晨\n值班医生正填写着死亡报告\n\n悲剧的伟大意义呵\n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n\n23\n\n在昼与夜之间出现了裂缝\n\n语言突然变得陈旧\n象第一场雪\n那些用黑布蒙面的证人\n紧紧包围了你\n你把一根根松枝插在地上\n默默点燃它们\n\n那是一种祭奠的仪式\n从死亡的山冈上\n我居高临下\n你是谁\n要和我交换什么\n白鹤展开一张飘动的纸\n上面写着你的回答\n而我一无所知\n\n你没有如期归来

剑枫

小君

徐柏坚

戴望舒

朱文

北岛

刘半农

于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