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 洛夫
血的再版 现代·洛夫 一\n\n读过\n一再默诵过的\n你那闪光的\n脸\n用黄金薄片打造的封面\n昨日\n你被风翻到七十七页\n便停住了\n且成为海内外的孤本\n而你的血\n又在我血中铸成了新字\n在我的肉中\n再版\n\n四月，谷雨初降\n暮色沉沉中\n香港的长途电话\n轰然传来\n一声天崩地裂的炸响\n说你已走了，不再等我\n母亲\n我忍住不哭\n我紧紧抓起一把泥土\n我知道，此刻\n你已在我的掌心了\n且渐渐渗入我的脉管\n我的脊骨\n我忍住不哭\n独自藏身在书房中\n沉静地\n坐着看落日从窗口蹑足走过\n黄昏又一次来临\n余辉犹温\n室内\n慢火在熬着一锅哀恸\n我拉起窗帘\n夜急速而降\n赶来为我缝制一袭黑衫\n母亲\n我真的不曾哭泣\n只痴痴地望着一面镜子\n望着\n镜面上悬着的\n泪滴\n三十年后才流到唇边\n我垂首无言\n如大风过后偃伏的蓟草\n默念着你－－\n母亲\n记忆如一把锐利的刀子\n刃锋所及\n你在血中见到我\n我在肉中见到你\n一切的爱与死\n欲念与寂灭\n苦藤一般无尽无止的纠缠\n都从一根脐带开始\n就那么\n生生世世\n环绕成一只千丝不绝的\n蚕\n我是其中的蛹\n当破蚕而出\n带着满身血丝的我\n便四处寻找你\n让我告诉你\n化为一只蛾有多苦\n在灯火中焚身有多痛\n母亲，我追你到旷野\n四顾茫然\n我在等你为我解释时间的意义\n等到\n月亮第一千次升起\n我黯然不解\n为何每一颗星都不是你\n今晚，我只好\n仍攀着脐带爬行到生命的起点\n但我抓到的只是\n你冰凉的手\n\n我冰凉的手\n从箱子里翻出你的\n遗照，还有一封\n大哥哀伤而无声的信\n信纸触目阴冷\n而每个字却热得烫手\n三十年的隔绝\n三十年的牵绊\n日日苦等\n两岸的海水激飞而起\n在空中打一个结\n或架一座桥\n夜夜梦中\n把家书折成一只小船\n漫卷诗书喜欲狂\n且学老杜\n扬孤帆入洞庭\n溯湘，资，沅，沣\n然后夜泊在\n你白发满覆的枕边\n那是千里停舟的码头\n我欣然抛过缆索\n你却一把抓住我的臂\n体内\n有晚潮澎湃\n任咸咸的水渍\n溅湿了我的衣襟\n你的枕头。..\n不，我的枕头\n系着满载哀伤之舟的\n枕头\n\n二\n\n梦境纵然依稀\n却象一快黑色的膏药\n紧贴在\n三十年来犹未结疤的伤口\n母亲，你可记得\n那一个风雪载途的寒夜\n我颤颤怯怯地走近家门\n院子的霜枫已凋\n阶前的秋菊已残\n水塘中喧哗的童年\n已凝结成零度以下的坚冰\n这时\n鸡犬俱寂\n村中无灯火，无梆声\n荒草埋径\n我已找不到儿时的归路\n寒风猎猎吹衣\n好冷，母亲\n我为你窗前的烛光吸引\n踮起脚尖跨上石阶\n脚下响起落叶的细碎\n细细碎碎，一步一阵心跳\n我举手敲门\n又颓然放下\n我怕门环答我以一声陌生的惊呼\n更不忍见你惊醒之后\n抱住的只是\n一阵冷风\n于是我蹑足挨近你的窗口\n只见你侧身而卧\n墙上浮贴着卷曲的影子\n炉火已熄\n挂钟似睡犹醒\n茶几旁搁着一根手杖\n手杖旁\n躺着一双又黑又瘦的布鞋\n天井里星光映着积雪\n雪白如婴\n如你解衣哺我的乳房\n而今，你已齿落发枯\n委顿成\n壁上那幅父亲唯一留下的\n郁苦的山水\n从你荒芜的额间\n我读出了\n天地间的苍茫\n且隐约听到你的泪水\n穿过宇宙洪荒\n穿过一部历史的滴落\n\n母亲\n你为什么不言语\n你为什么不侧过脸来看我\n你可曾听见\n我掩口不及的惊呼\n母亲，你为什么不说话\n我已在你的窗前\n把雪站厚了两寸，三寸，五寸\n你看，我的须眉皆已染白\n当然不完全是雪\n也掺有三十载的尘与土，悲凉的月\n好冷，母亲\n你赶快侧过身来看我脸上的泪\n唉，来不及了\n泪\n已结成了冰柱\n我是梦\n没有肌肤毛发的梦\n梦如何能抵抗寒气与饥渴\n那年临别\n你塞在我行囊中的一件毛衣\n早已象我们的家\n碎了，碎了\n一个个窟窿，一个个疮疤\n三十年前的一件棉袄\n翻过来穿\n便是三十年后的新袍\n触手处一片冰凉\n唯有你的呼唤\n－－或一声温婉的呵责\n你那暖如一盆炭火的拥抱\n才会使我深深感知\n取暖的最好方式就是回家\n不论在梦里\n在康乃馨的微笑中\n或一支蜡烛的小小火焰里。..\n\n三\n\n乡音未改，两鬓已衰\n母亲\n三十多个寒暑匆匆的催逼\n我仍只是一只\n追逐天涯的孤雁\n日升月落\n山高水长\n我仍坚持最初展翅的方向\n春天，我曾涉过多雨的江湖\n夏天，我曾鼓翼掠过大地\n盘旋峰顶如一制造风云的鹰隼\n到了秋天\n我困顿如一只纸鸢\n断了线后才拥有全部的天空\n入冬后\n我惴惴然踏着薄冰\n再一次展开河底激流的旅程\n千年前屈原在汨罗的那种\n冷冷的旅程\n而我的离骚\n则以亚热带的湿疹与孤寂写成\n癣一般顽固\n无边无际扩张的乡愁写成\n是青青的芰荷而无根\n是多手的荇藻而抓不到泥土\n随着水面浮云的足迹\n向滚滚而来的尘烟\n向一座从云雾中升起的城堡\n向一声声\n激越清朗而听不懂的晚钟\n踽踽独行\n汗流东南，血洒西北\n任时间\n一刀一刀地\n将我削得无鳞无鳍\n全身只剩下一把多刺的梗骨\n怕只怕，夕暮多风\n风中多落叶\n飒飒声中\n又见到\n秋，捧着霜枫血红的两颊而来\n\n月\n据说某月某日会圆\n会吗？母亲\n有人偏说今年秋天有雨\n果然可恶\n天际万里皆墨\n在五楼的阳台上\n人淡如菊\n而登临之前\n早就按捺不住阵阵的惊怯\n迎风解衣\n披襟而歌\n余音中挟有呛呛的轻咳\n唉，中秋岂可无月\n无月叫我如何想象你早年的容颜\n教我如何能感应\n一夜的乡心\n五处的悸动\n\n母亲，你是一株苍松\n伸展手臂等候鸟的归来，而\n十年雷轰电掣\n十年虫蛀霜袭\n十年浑浑噩噩\n你已枯成了秃枝败叶\n风来再也不闻松涛哀哀无告亦如满上的夕阳\n山岗沉寂\n你额头上的星光，无声且盲\n你也曾仰首问天\n天空比你的双瞳更为茫然\n你伸手向雪\n雪片冷冷地给你一巴掌\n没有诅咒，没有逃避\n你安安静静地咀嚼着\n别人分配给你的孤独和绝望\n身旁子女们滚铁环的山坡\n山坡上躺着大朵大朵的山茱萸\n蒲公英随风远扬\n再过去是一条浅溪\n正在等待春水暴涨\n为它带来一群鱼婴的嘻闹\n这时，母亲\n我仿佛听见\n你俯身对着水中的自己轻呼：\n“我的孩子们呢？\n我的乳汁虽干\n但被猛力吸吮的余痛犹在\n你们在哪里？\n你们在哪里？\n\n一夜的乡心\n五处的悸动\n悸动正因为我们与你的血同其浓度\n泪，同其咸度\n母亲，你可知道\n在天涯之外的天涯\n在每夜的碧海青天中\n我是唯一在光年以外的太空中\n燃烧自己的海王星\n\n四\n\n树欲静\n而风不息\n子欲养\n而。..母亲啊\n你沿着哪条河流\n归入哪个大海？\n今夜好静，好长\n在众星惊呼中月亮跃入海里之后\n在腕表猝然停在午夜之后\n在太阳花全部凋落之后\n雨来之后\n鼻子伤风之后\n在冷得只想一头撞入\n你那温暖的襁褓之后\n我惊愕失声\n竟如此难以释然于－－\n为何你我三十年前一别\n一通三十秒钟的电话\n即成永诀\n母亲，你在哪里？\n我曾觅你于汹涌的波涛\n过尽千帆\n竟没有一幅是你的脸\n觅你于沉沉的沼泽\n水边不见你走过的脚印\n觅你于通衢长巷\n只隐隐听到\n全城的灯火都在呼唤你的名字\n觅你于清晨的草原\n于一朵初绽的纯白的水姜花中\n于黄昏的峰定\n于苍鹰扇起满天暮色的绝崖\n南山烈烈，飙风发发\n母亲，你在哪里？\n这时我只看到\n一颗落日越沉越深\n越冷越美\n越\n淡\n\n母亲\n夜，好静好静\n我忍住不哭\n独自藏身在书房中\n安静地坐尽了一支烛火\n又点亮一支\n我再次摊开那封揉皱了的信\n当读到\n吾儿啊吾儿。..\n乍见烛光闪烁不定\n是你来了？\n或是一阵来意不明的风？\n亡故\n是一种纯粹的远行\n是生命繁殖的另一过程\n或许明年春天\n我将再看到你扬着脸\n在满山桃树灼灼的花瓣中\n因为你是树枝，也是花粉\n你是根，也是果\n昨日你是河边的柳\n今日你是柳中的烟\n你是岩石，石中的火\n你是层云，云中的电\n你是沧海，海中的盐\n你卑微如青苔\n你庄严如晨曦\n你柔如江南的水声\n你坚如千年的寒玉\n我举目，你是浩浩明月\n我垂首，你是莽莽大地\n我展翅，你送我以长风万里\n我跨步，你引我以大路迢迢\n母亲\n你掘我为矿\n炼我为钢\n将我的肋骨铺成轨道\n让我的子，我的孙\n永远坚持我选择的走向\n母亲\n今夜好静，好长\n我真的不曾哭泣\n三十年前的那滴泪\n早已在镜面上风干\n你已成灰\n成土\n化为茫茫的时间\n你是历史中的一滴血\n我是你血的再版\n千册万册\n源远\n流长。....
邵燕祥
北岛
洛夫
车前子
蔡天新
刘自立
郑愁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