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 于坚

女同学 现代·于坚 那一年春天 音乐课后 你从风琴后面奔进操场\n当时 在一群中学生中间 你的位置是女王的位置\n一班男生都在偷看着你 但没有人承认\n想承认也不知道该怎么讲 大家刚刚上初一\n那天你肯定出众 是由于跳绳 还是唱歌\n也许你穿过了整个操场 追逐着另一个\n粉红色的女孩 只记得你穿着红裤子 但你没有模样\n你是有雀斑的女孩 还是豁牙的女孩 你肯定出众\n但你不是某一张脸 而是好几张脸组成\n你没有肉体 天国中的植物 你属于哪一个芳名\n刘玉英 李萍 胡娜娜 李桂珍\n哦 看看时时间留下了什么 一片空空的操场\n\n这些芳名有何行为上的含义？\n我记得我们男生之间\n都有过彼此头破血流的经验\n我记不得你写字是否用的左手 你的脸是否有痣\n我不记得有任何细节 事关疼痛\n出众是危险的 这使得你无法接触\n当然 我拉过你的手 不止一次\n大合唱 集体舞 木偶人的课外游戏\n你的手无所顾忌地伸过来 像成年人的手一样\n有力 但不代表你本人的神经\n\n老师那时常说 祖国的花朵\n也许就是这句惯用语 老让我 把你\n和某个春天相联系 那个春天\n是否开过花 我已经想不起来\n但在我的记忆中 你代表着春天 代表着花\n还代表着正午时光 飘扬在操场上的红旗\n但我总觉得那些年 你和我形影不离 因为\n教室的座位 总是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n我记得所有的男生都偷过老师的粉笔 但你没有\n那时我的钢笔一旦遗失 我只会怀疑男生\n我也偷过 我偷看过你的文具盒\n还偷看过你的其他部位 当然啦 是在大白天\n那时干什么大人都不准 只能偷偷摸摸\n连看你 也只是偷看 我正视你的时候\n你总是已经当众站起来 要么回答老师的提问\n要么扬着头用标准的普通话 朗诵\n\n哦 女同学 从十三岁到十八岁\n我不记得你偷过什么 你当过贼么\n哪怕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n偷偷地 瞅瞅他刚刚冒出微眦的厚嘴唇\n女同学 我是否年纪轻轻 就与幽灵同座\n而我又是谁 你的背诵课文的男幽灵\n\n当时我们学到的形容词很少\n大多数只能用来形容祖国 革命\n我做有些事 都不知道该怎么讲\n有一学期 我老梦见你跳绳\n星期一 在课堂上\n我深怀恐惧 无法认真听讲\n一节节课 我只担心着被叫起来 当众提问\n我的心像一只被扔进了白天的老鼠 在关于你的狂想中\n钻来钻去 我朦胧地觉得 你的身体应该有许多洞穴\n但我一个也找不到\n少年的日子忧心忡仲\n害怕着班集体 会看透他的坏心眼\n老师教育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n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女同学身上 是可耻的\n\n我尚未学会写作情书 这种体裁的作文\n谁会教给我们 永远是零分\n女同学 请恕我冒昧\n我在私下对你有所不恭 如果那一年你能进入男厕所\n你就会发现我写得最有力的作文 是以你的芳名为题\n可你瞧瞧我公开在你面前的样子\n不是什么乱涂乱画的小杂种\n而是语文得了五分的 害羞的男同学\n\n不知道是幸福的 这使一头豹子\n闯入了花园 使一只企鹅 投进了烈火\n但我一直在仇恨这种幸福\n日复一日 我们对着黑板 学习并列复句\n造句日益规范 动作越发斯文\n日复一日 你出脱成窈窕淑女 我成长为谦谦君子\n\n某一日你的脸忽然闪出了神秘的微笑 头也歪了\n就像多年看惯的椅子 忽然间无缘无故跳起舞来\n放学回家的路上 你忽然用故乡的方言对我说\n“你……也走这条路”\n你的样子奇怪 令我警惕起来\n似乎这一刹那我不再是你的同学\n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讲昆明话\n唯一的一次 可我又说了些什么\n“今天的作业做了没有？”\n从这时我才知道了你本人的声音\n与学校里那一位完全不同\n我不知道你的话意味何在\n一个愣头青 只被你的样子迷惑\n这个样子我记住了\n中学毕业 我才知道 当姑娘\n歪着头 笑成这种样子\n就是她 想怀孕的时候\n哦 说起来 都说那是金色的年代\n可我错过了多少次下流的机会\n我一直是单纯高尚的小男生\n而你 女同学 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当\n终于没有当成 一个风骚十足的娘们\n\n岁月已逝 学校的操场空空\n并非人去楼空 只是同学们都在上课\n十点整 大家都会活蹦乱跳 从教室滚出来\n女同学 你当然出众

郑愁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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