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 冯至

吹箫人 现代·冯至 我唱这段故事，\n请大家切莫悲伤，\n因为他俩又跑入了深山，\n也算是快乐的收场！\n\n在中古，西方的高山，\n高山内，洞宇森森；\n一个壮美的青年，\n他在洞中居隐。\n\n不知是何年何月，\n他独自登上山腰；\n身穿着闲雅的长衫，\n还带着一支洞箫。\n\n他望那深深的深谷，\n也不知望了多少天，──\n更辨不清春夏秋冬，\n四季的果子常新鲜。\n\n他顺手拿起洞箫，\n无心地慢慢吹起──\n为什么今夜的调儿，\n含着另样的情绪？\n\n一样的松间\n一样的小溪细语，\n为什么他微合的眼中，\n渐渐含满了哭泣？\n\n谁将他的心扉轻叩，\n可有人同他合奏？\n──箫声的杂复，\n绝不像平素的那样质朴。\n\n 二\n\n第二天的早晨，\n他好象着了疯狂，\n他吹着，挟着长衫，\n望喧杂的人间奔向。\n\n箫离不开他的唇，\n眼前飘荡着昨夜的幻像──\n银灰的云里烘托着\n一个吹箫的女郎。\n\n乌发与云层深处，\n不能仔细区分：\n浅色的衣裙，\n又仿佛微薄的浮云。\n\n四围尽在睡眠，\n他忘却山外的人间，\n有时也登上最高峰，\n只望见云幕的重重。\n\n三十天才有一次──\n若是那新月弯弯；\n若是那松间萃，\n把芬芳的冷调轻弹。\n\n若是那夜深静悄，\n小溪的细语低低；\n若是那树枝风寂，\n鸟儿的梦境迷离。\n\n他的心境平和，\n他的情怀恬淡；\n他吹他的洞箫，\n不带着一些哀怨。\n\n一夜他已有十分睡意，\n浓云却将洞口封闭，\n他心中忐忑不安，\n这境界他不曾经验！\n\n如水的月光，\n尽被浓云遮住，\n他辗转枕席，\n总是不能入睡。\n\n她分明是云中的仙女，\n却又充溢了人间的情绪；──\n他紧握着他的洞箫，\n他说，要到人间将她寻找！\n\n眼看着过了一年，\n箫吻着他的唇儿呜咽，\n早遗掉山里的清幽，\n同松间的风韵。\n\n他穿过无数的市廛，\n他走过无数的村镇，\n他看见不少的吹箫女郎，\n于他只是有满衣的灰尘。\n\n古庙中，松柏下，\n一座印用的池塘──\n他暂时忘去了他的寻求，\n又觉到一年前的清爽。\n\n心境恢复平淡，\n箫声也随着和缓──\n可是楼上谁家女，\n正在蒙蒙欲睡？\n\n在这里，停留了三天，\n该计算，明日何处去，\n呀！烟气氤氲中，\n一缕缕是什么声息？\n\n楼上红窗的影儿\n是一个窈窕的女郎；\n她对谁抒写幽思，\n诉说她的衷肠？\n\n他如梦如醉地\n一似当年的幻像──\n他那能自主，\n洞箫不往唇边轻放？\n\n月光把他俩的箫声\n溶在无边的泪海之中；\n深闺与深山的情意，\n乱纷纷织在一起！\n\n 三\n\n流浪无归的青年，\n哪能娶侯门娇女？\n任凭妈妈怎样慈爱，\n严厉的爹爹也难应许。\n\n他俩日夜焦思，\n为他俩的愿望努力──\n夜夜吹箫的时节，\n魂露儿早合在一起！\n\n今夜呀，为何听不见，\n楼上的箫声？\n他望那座楼窗，\n也不见孤悄的人影\n\n父母才有些话意，\n无奈她又病不能起；\n药饵侧都无效，\n更没有气力吹箫！\n\n梦里洞箫向他说，\n「我能医入了膏肓的重病；\n因为在我的腔子里，\n尽藏着你的精灵。」\n\n他醒来没有迟疑，\n把洞箫劈成两半──\n煮成了一碗药汤，\n送到那病人的床畔。\n\n父母感戴他的厚意，\n允许了他们的愿望。\n明月如旧团圆，\n照着并肩的人儿一双！\n\n啊，月下的人儿一双！\n箫芽，已有一枝消亡！\n人虽是，正在欣欢，\n她的洞箫，独自孤单！\n\n他吹她的洞箫，\n不能如意；\n他思念起他自己的无可奈何的伤泣！\n\n「假使我的洞箫还在，\n天堂的门，一定大开，\n无数仙家女，为我们，\n掷花舞蹈齐来！」\n\n他深切的伤悲，\n怎能够向她说明：\n后来终于积成了，\n不医治的重病。\n\n她终不能不把她的箫，\n也当作惟一的圣药；\n完成了她的爱情！\n完成了他的生命！\n Epilog\n剩给他们的是空虚，\n还有那空虚的惆怅──\n缕缕的箫的余音，\n引他们向着深山逃往！\n\n一九二三年五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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