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 王佐良

异体十四行诗八首 现代·王佐良 之一\n\n让我们扯乱头发，用冰冷的颊\n证明我们的瘦削，你的梳双辫的日子\n远了。让我们说：从前的眼睛，\n从前的腰身曾经是怎样的细。\n\n但是时间的把戏却使我们快乐：\n应该是流泪却换来秘密的欣喜。\n你，你是黄昏里太白的衣角，\n嬉笑着，却又有异样的缄默。\n\n我们已无需在树旁等候，\n无需有不寐的街角的分别，\n我们并合，我们看各自眼里的笑。\n或者窘迫，我们上菜市去\n任受同样的欺凌。我们回来\n又同样地胜利——因为我们已经超越。\n\n之二\n\n今夜这野地惊吓了我。唯有\n爱情象它一样的奇美，一样的\n野蛮和原始。我要找着你，\n让你的身子温暖了我的。\n\n我们都不曾有太多的教养，\n修建得如那私家的草地，给围墙\n安全地拦住了。我们是河水，\n在长林茂草，在乱石里回旋。\n\n因此而我更痴心，你的眼睛更黑，\n你的，也是我的，泪水更多更快乐。\n我们任性而又骄傲，扬着头\n走过这些拘束的羊群人群。\n然而我们的单纯却已受染，\n你看你的衣衫，我的尘土。\n\n之三\n\n我爱灭掉电灯，看烛光下\n你脸上的平静和寂寞，还有\n你的手势。那样要强，却又\n异样地羞。这是你的真实。\n\n我曾在所有的图书里看见你。\n幻觉更纯净，加了你胸膛的热，\n在我冷冷的饥饿里，安慰了\n我在尘土里失去的一切。\n\n但是我们都不愿走进这车马，\n看那些粗脖子的母亲们，争吵\n在菜市，或者高兴于多偷的洋芋。\n我们想要唱歌，但是所有的老成\n和眼镜喝止了你，让我规矩，并且\n灰了心。你于是成了我的宗教。\n\n之四\n\n我们同要踏出这座门，\n但同时踌躇。顾虑如蛇。\n你抱了孩子无言地退回，\n而我逡巡在陈腐的比喻里。\n\n你的身体要粗要胖，而我\n也要带上眼睛，贴近了火炉，\n伤风又发脾气，在长长的下午\n拉住客人，逼他温我五十次的过去。\n\n但昨天我们还说海行和高山，\n和青草地上的漫步和并坐，\n还说在所有的行人里，没有一个\n痴如我，或有美好的眉眼如你。\n存在只是一个假日，来的还远，\n去的却触目惊心地近。\n\n之五\n\n对于这个世界，我们却有\n伤感的恋恋，自古就是懦弱，\n忧郁却是一种颜色，你的\n唇红，我的粗俗的领带和谎。\n\n你看这些广告，灿烂而丰富，\n那些白漆的船和灯下的躺椅，\n还加上那妩媚的笑。于是我们\n听着黑人的音乐而起舞。\n\n烦腻是过分的敏感，那等于\n都市将一切的商品和太太的脸，\n用灯光照在大的窗里，让乞丐瞧。\n\n而我们坠入了陷阱。我们却又拍手，\n因为这片土地还是触鼻地臭，\n我们要过去，而这依附却永在。\n\n之六\n\n你以变化惊讶了我。你笑，\n你哭，你有转身的衣群曳地，\n你又穿了我的长裤在马头前\n拆着鞭子，或者系上围腰下厨房。\n\n但我的格式却只有一个。我永远分心\n在你和你的影子之间，因为你的\n影子便是愚蠢的我。\n批评家，你读进了你自己！\n\n说红白的格子不衬出你的脸，\n说你的笑声不在灯下格外甜，\n说你的朋友们不叫我妒忌，\n说你要说的。我站起来，\n抚摸了丝样的黑发，将一朵\n想象的红花燃在你的鬓边。\n\n之七\n\n我的三分虚假完成了你的爱娇，\n完成了你的胜利。你却在\n生长和春秋的回旋里，\n张着痛苦的惊惧的眼。\n\n所有的给予和损失都过去了，\n而你恢复了痴情的笑。\n五月的睡眠和九月的长天和水，\n你转身，你的眉宇何其清朗！\n\n所以最后的征服是我。我摔脱\n尘土，但我仍有暗夜的心跳；\n因为我喜欢拉开衣服，露出\n白白的胸膛，让旷野的雨淋湿，\n淋成病或死亡。但我们又贪图\n这份新鲜，这无尽的欢欣。\n\n之八\n\n我们的爱情决不纯洁。天和地，\n草木和雨露，在迷人的抒情过后，\n就是那泥土的根。你如水的眼睛，\n我却是鱼，流入了你生物学的课本。\n\n但孩子并不算是惩罚。一种胜利，\n我们在感官的哭泣里忽然亮了闪了。\n过去的，要求的，交会在产床上，\n但拒绝了不朽，我们拥抱在烦腻里。\n\n为什么用手遮住脸，为什么不看\n我那皱眉的忧郁，我那踌躇？\n你的腰身拯救了我，我的无神的心。\n\n然而你做着山山水水的梦！\n让我们坐上马车，走出东郭的门，\n看无尽无尽的绿草，而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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